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载入青史的一日-《寒门宰相》


    第(1/3)页

    章府外,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隐在夜色里。

    车内,利州观察使、向太后之弟向宗良压低声音,对韩忠彦道:“韩公明鉴,眼下正是扳倒司空的绝佳时机。”

    韩忠彦道:“我与司空三十年交情,怎好在此时反戈一击。”

    向宗良冷笑道:“韩公记得与司空的三十年交情,但司空却未必记得,否则以韩公在立储之事,以及元佑之初中流砥柱般支撑朝局,又怎会落得至今未入两府。”

    “我记得太后数度在司空面前提及,都被司空所阻拦。”

    向宗良见韩忠彦闻此言,大是面色不佳,心中得意。

    章越阻止韩忠彦入两府,果真是他的一块心结。

    向宗良见状继续言道:“再说此举并非反戈,而是为天下安危有所主张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或许司空已言语在西征之事后,许诺韩公入二府。”

    “但韩公又可知司空决意西征之后辞去宰相之位,那么到时候还不是太后来主张。”

    韩忠彦道:“大事未竞,司空竟然自去权位,实乃不智。如此谁还会将他话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“你告诉太后,明日在朝堂上我自晓得如何办。”

    向宗良大喜道:“如此太好了,太后不会忘了,日后必会重谢。”

    韩忠彦淡淡地笑道:“此为君臣本分,何谈重谢。”

    说完向宗良便离去了,而韩忠彦收拾一番也入了章府。

    韩忠彦下车一刻,望向京师中景色。

    此刻马行街依旧通宵达旦,州桥汴河画舫歌舞,樊楼灯火里的才子佳人,此乃百万生民安居乐业的汴京城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章府。

    此刻亭中章越提笔端坐,彭经义捧烛在旁,章亘在旁研墨。

    这是历史长河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秋夜。

    倒不知千载前诸葛亮写下出师表,是不是也是在这般秋夜中。

    当年那个大汉丞相呕心沥血,一心一意匡扶蜀汉,在满朝质疑反对之声,心怀悲愤之情写下出师表。

    此刻章越下笔时倒颇有诸葛武侯写出师表时心情自命。

    时隔数百年,诸葛武侯写下出师表时那番心知大汉无力回天,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情,随着章越下笔之际感同身受。

    但是‘王业不偏安,汉贼不两立’!

    昔蜀汉攻曹魏,以弱攻强。而熙宁以后朝廷数十年经营,现在宋与党项国力悬殊,又何止于当年的曹魏与蜀汉之间。

    而论无论军事文化政治经济,大宋都对党项都形成了绝对碾压。

    不管是政治还是军事斗争之中大部分人都看风倒的,说白了只帮赢家。

    可如今辽国介入让形势逆转。

    但要明白主观观点和客观事实之上,但一等能超越二者的,那就是道义立场。

    檄文所点的就是‘义’。

    而今章越最大的问题来自内部,而不是外部,向太后不是一个人,她也代表朝中偏安一派的共识,为什么一定要冒着与辽国决战的巨大风险,去消灭已经对大宋表示降伏的党项。

    这就如同蜀汉国内不明白,诸葛亮为什么一定要出兵。以弱势的蜀汉去进攻强大的曹魏。

    因为大部分人都看不出原因。

    所以诸葛亮才道,不讨贼,王业亦亡。惟坐亡而待亡,孰与伐之。

    不讨伐曹魏,蜀汉迟早要亡,与其坐着灭亡,不如伐之博一线生机。

    章越同样明白,按照原本的历史,北宋没有灭亡党项,迟滞了收复幽燕的进度,最后被女真取代了辽国,南下灭亡。

    偏安就是坐亡待亡。

    你现在不奋力一争,以后等到女真大军亦或者是蒙古大军压境,如何争?

    灭了党项后,方可放手与辽国一争幽燕,有了河北燕山天险之固,进可攻退可守。一定要用进攻来换取足够的战略回旋空间,而防守只能越防守越退后。

    国家与人生一般,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

    就如诸葛亮在后出师表所言,从古至今都是百战艰难而得天下,刘备和曹操都是打了不少败仗,但最后终于一战定鼎创立基业。而似刘繇、王朗各据州郡,整日引用圣人之言,好像非常高明的样子,但今年姑息,明年也姑息,最后放任孙策坐大,吞并了整个江东。

    而想要偏安苟全,一点也不折腾,就如同温水煮青蛙般。

    这就是坐亡待亡。

    可是世上大部分人都只是安于眼前的苟且,贪于目光所及的短利,看不到日后的大患。

    现在出兵西征固然是冒了一定风险,但这个风险现在不冒,整日坐在朝中幻想着局势就会朝着与自己有利方向变化,那么以后一定会有更大的风险等着你。

    不可安于现状,坐亡待亡。

    章越提笔饱蘸墨水,不由心道,诸葛丞相的出师表真是明灯,烛照千古。

    秋风之中,彭经义手持烛火在明灭之间晃动。

    章越初时念头微涩,但随着落笔,越写念头越是通达,既是告之天下,也是剖析心志。

    万万绝不可妥协于平庸,人最要紧是心气。

    现在平凡或者遭受挫折都没关系,但没了心气就坏了。

    而国家也是这般,越想躺平越躺不平。

    你不主动地选择风险和困难,将来一定有更大更难的被动风险和困难等着你。

    章越此文写得直抒胸臆。

    没错,自己也不是始终心志坚定不移之人。

    今日得耶律洪基来信,自己也曾动摇过,也曾怀疑过当初的选择,一旦落到千夫所指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而今这篇檄文已在笔下逐渐成形。

    此文也是有力地回击了朝野持偏安之论的人,为什么一定非要灭除党项,而不是容许一个降伏的党项。

    现在绝对不是安享太平盛世之时,而是危急存亡之秋,忠臣义士奋不顾身之时!

    章越这一篇檄文终于写完,已不知拭了几次汗。他此刻并未感到如以往那般写完文章后的酣畅淋漓,而是一股不可释去的重负,肩负泰山的沉重。

    真乃煌煌雄文,骆宾王的讨武檄文,亦不过如此。

    章亘读毕心道。

    “爹爹!”

    章亘神采飞扬地言道:“此文当立即印抄于世!”

    章越凝重笑了笑,这篇檄文他写得并不出众,不算他最好的文章。

    搁笔之际,章越抬头仰望已是星河浩瀚。

    章越心道,古今是要为郭李,诸葛者,是要‘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身前身后名’!但纵为郭李,诸葛,终也无力挽回王朝衰亡……

    但……但又如何呢?

    章越道:“二郎,世上大多之事都是大而无用。就好比这天上的星斗耀眼但毫无意义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你看向这满天星斗,去寻找他之意义时,此事便有了他的意义。”

    旋即章越即道:“先不发印抄房抄录!也不要将檄文之事告诉外人!”

    章亘道:“爹爹放心,为官居谨,不言温树的道理,孩儿还是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彭经义亦是称是。

    章越大步而去长吟道。

    “仙人抚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试涉霸王略,将期轩冕荣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剑非万人敌,文窃四海声。儿戏不足道,五噫出西京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弯弧惧天狼,挟矢不敢张。揽涕黄金台,呼天哭昭王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二圣出游豫,两京遂丘墟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桀犬尚吠尧,匈奴笑千秋。中夜四五叹,常为大国忧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时章丞已是闻声赶到。

    章丞向章亘问道:“爹爹如何决断?”

    “又是何故突吟李太白的诗?”

    章亘道:“皆是‘中夜四五叹,常为大国忧’之士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我以为李太白此诗不如杜工部的《北征》。

    “煌煌太宗业,树立甚宏达。进取立世,大有作为正当此时。”

    章亘拿檄文给章丞看过,章丞见问大喜道:“平日总以为爹爹懒散不写文章,奏疏尽假手于哥哥。”

    “而今有此檄文,足以动天下了。”

    章亘道:“娘说得不错,爹爹是英雄惯见亦凡人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此刻章府的客厅之中。

    曾布,陈瓘,以及陆续赶来的蔡卞,蔡京,韩忠彦等人。

    不少官员脸上都有一等重忧,当然也有数人,表现从容不迫。

    三更里,章府里茶房仍是忙碌着,不时给这些人添茶或茶食。

    曾布坐不住,索性于窗旁踱步。他今日因称病错过了都堂上的宰执议事,故深夜来到章府。

    数名官员在门外徘徊,却听一人忽道。

    “司空到了!”

    闻言曾布等所有人都是离椅起身站立在厅中,终见到一身布袍的章越入内。

    “参见司空!”

    众官员们齐声道。

    厅内四壁都燃着烛火,将所有官员衣袍服影,脸上神情都照得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章越将手按了按,目视众人。

    方才写毕檄文之后,胸中激荡未去,此刻含而不露,正是胸有惊雷,面如平湖之时。

    “诸位想必已听说,辽已平磨古斯叛乱之,耶律洪基恫言提百万大军南下之事。”

    众官员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章越道:“章某白活四十五岁,为官空劳二十七载。这些过去皆往,我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!仆之几十年春秋过往皆为今日,不,是此时此刻而活!”

    “诸位,西征之议不变!”

    说完章越便大袖一挥,大步走出厅去。

    而话音落下后,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。
    第(1/3)页